“爸爸,我实在饿的忍不住了。你四天多不给我一口饭吃,爸爸呀,你当真忍心看着我饿死吗?”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锁在后堂屋西头房里,两支手不住的捶打房门,连哭带喊,声音已经哑了。她的父亲坐在房门外一张椅子上,脸上颜色,冷冰冰的好像铁一样。听着他的女儿喊叫,忽然站起来指着房门说道:
“阿毛,你怎么这样的糊涂,我自从得了吴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节。又叫你娘苦口劝你走这条路,成就你一生名节,做个百世流芳的贞烈女子。又帮你打算,叫你绝粒。我为什么要这样办呢?因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办法,都非自己动手不可,你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能够办得到。我因为这件事情,很费了踌躇,后来还是你大舅来,才替我想出这个好法子,叫你坐在屋里从从容容的绝粒而死。这样殉节,要算天底下第一种有体面的事,祖宗的面子上,都添许多光采,你老子娘沾你的光,更不用说了。你要明白,这样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实在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正是不懂事极了。”
王举人说了一篇大道理,他女儿听了还是不懂,哭喊越发利害,后来竟然对她老子大骂起来。王举人没有法子想,只好溜出来,叫陈妈把他房里书桌子上那把新洋锁拿来,连穿堂后通后院的门,也锁起来了。
到了明天,阿毛的娘,躺在床上,正在为她女儿伤心流泪。看见王举人从外面进来,就向他说道:“阿毛不吃饭已经六天了,还没有饿死,还是直着脖子在那里喊骂。今天噪子更哑,声音好像老鸭子,我听到耳朵里,比刀扎我的心还要难受,这样惨的事情,我实在经不住了。依我的意思,不如拿你吃的鸦片烟膏,和在酒里。把他灌下去,叫他死得快些,也少受许多苦。这样的办法,我想你也没有什么不愿意。”
王举人说:“你这个主意,我倒也很愿意办。但是事到如今,已经迟了。你要晓得我们县里的乡风,凡是绝粒殉节的,都是要先报官。因为绝粒是一件顶难能而又顶可贵的事,到了临死的时候,县官还要亲自去上香进酒,行三揖的礼节,表示他敬重烈女的意思,好叫一般妇女都拿她作榜样。有这个成例在先,我们也不能不从俗。阿毛绝粒的第二天,我已经托大舅爷禀报县官了。现在又要叫她服毒,那服过毒的人,临死的时候,脸上要变青黑色,有的还要七窍流血。县官将来一定要来上香的,他是常常验尸的人,如何能瞒过他的眼。这岂不是有心欺骗父母官吗?我如何担得起。”
又过了一天,是阿毛绝粒的第七天了。王举人清早起来,躺在炕上过瘾,后堂屋里边鸭子似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知道阿毛已到要死的时候,连忙出来,开了两道门上的锁,进去一看。阿毛直挺挺的,卧在床上,脸色灰白,瘦得皮包骨头,眼珠子陷到里头,成两个深坑,简直像个死过的人。拿手放在她小嘴唇上,还略有一丝鼻息出进。紧按她两手上的脉,也还觉得有点跳动。知道她还可以经过三四个钟头,才能断气。正当这个时候,可巧大舅爷来了。王举人就托他赶快往县衙门里去报告。又托他顺道代邀几位熟识的乡绅,预备县官来的时候作陪客。王举人叫人把香桌抬到客厅里正面摆好,就同他夫人把阿毛抬起,放在一张大圆椅上坐着,拿几根丝带子,把她从头到脚,都绑在椅子上,抬到客厅里香桌跟前。再看阿毛,两只眼睛的光,已将散了,只有气息还没有断尽。她娘看见她这个样子,就忍不住大哭起来。王举人皱着眉头说道:“今天县太爷来上香,总算我们家里百年不遇的大典,你这样哭哭啼啼,实在太不像样,你还是忍着些好。”他夫人就哭着进后面去了。
大舅爷同着几位乡绅进来了,不多一刻,合肥县官也来了。上香,进酒,作三个揖,礼毕。王举人向县太爷作揖道谢。坐定后彼此说了许多客气话,县太爷端茶碗告辞,几位陪客略坐一坐,也都散去了。
王举人送完了客,向大舅爷说道:“刚才县太爷说的,他那里还预备了‘贞烈可风’四个字的一方匾额,明天早上就用他衙门里的全副执事鼓乐送过来悬挂。这件事情,一定要轰动了全城亲友,都来贺匾,又要到阿毛灵前上祭。明天还要劳舅兄的驾,早些到我这里,替我烦一烦神招待他们。”大舅爷说:“那是应该的事,何消你说,我想我这外甥女儿,不过十四岁的一个孩子,死后惊动了閤城官绅,替她挂匾上祭,她的福命,总还……”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后面上房里一阵乱嚷,老陈跑出来喊道:“老爷,请你快些进去,太太哭晕过去了。”
来源:《新青年》第七卷第2号
关于作者——夬guài庵
三十年(1904年)变卖家产在寿县北街僧格林沁祠旧址创办“蒙养学堂”,自任堂长,办学期间,同张树侯、柏文蔚等组织“天足会”、“强学会”,宣传革命,抨击清廷腐败,提倡妇女放足。光绪三十一年东渡日本求学,在东京加入同盟会。次年被派回国运动新军起义,同段云、权道涵在南京欲谋刺两江总督端方,因叛徒出卖被捕。被捕后表示如蒙宽赦,情愿出家为僧,不问政治,又因他是宰相孙家鼐的侄孙,端方与孙家鼐有师生关系,因而轻判监禁五年。南京光复后,孙毓筠恢复自由,任江浙联军总部副秘书长。民国元年(1912年)3月,任安徽第一任都督,7月辞职,赴京任临时参议员,被袁世凯聘为公府顾问。国民党二次革命时,他组织“国事维持会”,以调和南北为名,暗中为袁效劳。民国2年,孙毓筠任约法会议议长、参政院参政,时值一批军阀政客大搞复古,“共和政治”徒有虚名。他积极主张推行“君主立宪制”,组织“宪政研究会”。民国4年,以“研究国体问题”为名,与杨度、严复等人发起成立“筹安会”,被选为副理事长,兼任大典筹备处处长。民国5年,帝制失败,离京赴津。7月,作为帝制祸首之一被通缉。民国7年3月特赦,民国9年五十岁生辰时,撰写《我对于一切人类的自供状》一文,痛悔自己参与政治活动事与愿违的经过。民国13年,应河南省军务督办胡景翼之邀,至开封胡府作客,同年冬,病死于开封。有抄本《夬庵狱中集》、《烬余集》。
简评
这篇文章讲述了封建时代的一个举人老爷因为女婿死了,可能还没过门,就要求14岁的女儿自杀为夫殉节的悲惨故事。女儿不愿意就把她关在屋子里活活饿死的故事。整整饿了7天,女儿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和非人的折磨,最后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文章通过对这一事件的描写,对不同人物的描述,深刻揭露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
举人老爷为了所谓的妇节,为了得到县太爷的重视不顾骨肉亲情亲手把女儿送入了鬼门关;说明他自私自利; 母亲在女儿遭受苦难时虽然痛苦的撕心裂肺,但说出了让她服食鸦片早点解脱这样的话,虽然有一定程度的挣扎,但从心底上也是认同举人的做法,可见被封建制度毒害得很深。县太爷在女孩子第7天快要死的时候来举人家在女孩面前例行公事般的上香祭拜,表现了对生命的冷漠,他是封建制度的执行者,如同一个刽子手亲自为女孩盖上了棺材。
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封建社会男女的不平等和妇女地位的低下。整个社会以夫死妇随为荣,而且不管本人的意愿,在男权父权的压迫下,所有的反抗都无济于事。所有反抗的声音都消失在封建统治者的狰狞的獠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