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沿着少有行人的河岸边踏步前行时,就看到了令人动容的“光谱”和“水系”,有了一次完美无暇的弥合。就在那一刻,感觉天地间正谱写着一阙春日锻抄,奇美无比。
他站在绿叶和斑斑点苔的溪石中间抽象,遥远,如一滴泪在迅速转暖的空气里饱满地颤动
——杨牧《春歌》
河边草青青,步履褚初心,春水宜人时,波纹愈翩跹。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就如那不羁的雨雪,偶落他乡水,切肤情勾连,涟漪寄堤柳,若即又若离。你,不想在五行的轮回翻转中,成了相士嘴皮上的相生与相克,或是生肖运辰覆叠下的财神或灾星。于是,就欣然脱队而去,告别了金、木、水、火、土,挥别了阳台上的卢卡和小黑狗,踏上了一条春水悠悠的远行路。想着、想着,竟忆起白乐天《小桥柳》里的感人诗句:“细水涓涓似泪流,日西惆怅小桥头。衰杨叶尽空枝在,犹被霜风吹不休。”
记得儿时的你,曾读过白居易的名作《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但也许你并不知道,这首诗是白居易少年时准备应试时的试帖诗习作,当时少年他已经诗才展露无遗了。而如今的你,已经不必再为考试而烦恼,这一趟春寒料峭之旅,当然也不囿于俗世界定的桎梏和藩篱,更不忧思数位人(Homo Digitalis)会否成了人类的接班人,或就如托比·沃尔许(Toby Walsh)所预言的到了2062年,人类所建造的数位机器就会跟我们一样有智慧。至于,未来学家至今仍热议不休的科技奇点,就像河岸边正晒着春阳的小蜥蜴和小乌龟,让人觉得更饶有意趣,但毕竟不会成为我们日思夜想的课题。
不过,托比在《2062:终结:人类智能未来史》的第二章《我们的末日》里,仍有值得我们反思的话语。比如,他说“人类智慧无法以某个单一的线性尺度来衡量。而且就算能,人类智慧也不是单一的点,而是不同智慧的光谱。”我挺赞赏他能明确指出了“不同智慧的光谱”,对人类社会的至关重要。我们确实需要把那些使人类显得特别的东西,如关爱、包容、笑容、艺术、乐观、勇气与韧性,以及正义感和公平竞争等等,加以发挥出来,惟其如此,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美好,战火也许才有可能停息。
因此,当你在凛冽的寒风中,结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友人,一起生活和学习,并从事义务工作,委实令我们感到宽心。冒着刺骨针砭的朔风,当你踏入那结冰封冻河面上凿开的那个小小圆窟,纵然只是待上短短的几分钟,肯定也让你有了一次全新的体悟。甲辰龙年的春日,你又为自己的人生旅程,谱写了一次彻骨难忘的锻炼与浸濡。诚然,在破晓的彳亍中,踽踽独行者脸上的泪水和汗水,终会化为晶莹剔透的露珠,迎来闪闪发亮的朝阳。其实,那次在马尔代夫主持的水中瑜伽授课里,藉由学员的参与和反馈,你已有了切身的觉知。这一次,你告别了露台外的远山和朝露,挥别了花朵和果实,远赴北欧严寒的瑞典,参加了义工队伍;你说,在天寒地冻的极致极限里,会有助于克服你内心深处的寒意。在寒冰围绕的冰水里,你期盼着把严冬拥入怀中,从一个率性而行的赤道女孩,蜕变成一个嬗易自如的四季之女……
瞅着你从远方发来的相片和短讯,顿感四季瞬间又被你彻底颠覆了。生命又展现出一条奇幻多彩的轨迹,而非单一单纯的线性,恰如我在冬春牵绊交替、柳絮飘飞迷离的时刻,又愉悦地读了一些令人欣羡感动的诗篇。比如,杨牧先生在他的《春歌》里,就分享了在残雪纷纷从树枝上跌落的时刻,邂逅了“今年第一只红胸主教”。他写道:“跨过潮湿的阳台——像远行归来的良心犯/冷漠中透露坚毅表情/翅膀闪烁着南温带的光/他是宇宙至大论的见证”,但诗篇最迷人之处是,这只小小的北美红雀(The Red Cardinal),不仅全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还和诗人有了一次哲思起伏的交谈。
他现在停止在我的山松盆景前左右张望。屋顶上的残雪急速融解,并且大量向花床倾泻——“比宇宙还大的可能说不定是我的一颗心吧,”我挑战地注视那红胸主教的短喙,敦厚,木讷他的羽毛因为南风长久的飞拂而刷亮是这尴尬的季节里最可依赖的光明:“否则你旅途中凭籍了什么向导?”“我凭籍着爱,”他说,忽然把这交谈的层次提高。
诗篇最后写道:“他站在绿叶和斑斑点苔的溪石中间/抽象,遥远,如一滴泪/在迅速转暖的空气里饱满地颤动/‘爱是心的神明……’何况/春天已经来到。”嗯,诗中说的“今年”,应该是1985年的初春3月,当时你尚未来到人世,而我正在名古屋大学的语言中心浸濡学习。犹记那个春阳微露的午后,阳光洒落在国际留学生宿舍旁的那株白梅上,下课归来后的我,独自推开了房门,过了一个异常安静平和的春节,远方没有传来炮火声……
毋庸置疑,杨牧先生和他的“红胸主教”,已沉浸在想看两不厌、哲理意味浓的交谈里了。但也因此,我竟觉得2019年诺奖得主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似乎过于理性,甚至略显冷漠,他说:“梦想是如何停止的,大家通常会记得一清二楚。至于梦想是如何开始的,几乎没人记得!”我猜想,虽然卢卡也懂德文,曾在德国工作和生活过好一段日子,但他或没读过彼得·汉德克的《在漆黑的夜晚,我离开了我安静的房子》(In einer dunklen Nacht ging ich aus meinem stillen Haus)吧?小说写一名孤绝的药剂师,如何为了蕈菇痴狂,离开世俗构筑的框架,走上无人理解但自得其乐的道路。
而我,在甲辰年初二的早晨,恰好读到葡萄牙诗人尤金尼奥·德·安德拉德(Eugénio de Andrade)的诗作《绿色之神》(Green God),甚是感动,差点忘了医生提醒我说长时间久坐不起,对骨质疏松症患者是绝对有害无益的。因此,我颇能理解并羡慕波兰著名诗人和散文家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在他的《登山人》里,还能继续做着美梦。他写道:“我的身体随着年龄增长而老化,在梦中却能攀爬高山,且毫不费力。这不正是白居易在诗中所写的吗?”我猜想,那应该是白居易的《梦上山》,“夜梦上嵩山,独携藜杖出。千岩与万壑,游览皆周毕。梦中足不病,健似少年日。既悟神返初,依然旧形质。始知形神内,形病神无疾。形神两是幻,梦寐俱非实。昼行虽蹇涩,夜步颇安逸。昼夜既平分,其间何得失。”
能在“梦中足不病,健似少年日”,的确让人顿感惬意又欢愉,但安德拉德把春天比喻为“绿色之神”,却让我堕入了一晌的沉思。春天能给大地带来勃勃生机,但春天终究不会是永恒的,恰似那匆匆来去的“过路之神”,对周围的一切毫不经意。尽管如此,他如春水般温润的诗句,或有助于你祛除心中的氤氲寒气。就像春节之前,我在《印刻文学生活志》的《阅读者》特稿读到唐诺写的《<圣经>旧约·新约》时,似乎也有了一种层次更高的掇拾与欢喜。他说,“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长度,一本书从不只是一本书,正如一条河从不只是孤伶伶一条河,而是形成一个‘水系’——它会不断汇集着其他水流,由涓涓水滴到波澜壮阔,沛然莫之能御……”
其实,就在春节刚过了的那个早晨,当我沿着少有行人的河岸边踏步前行时,就看到了令人动容的“光谱”和“水系”,有了一次完美无暇的弥合。就在那一刻,感觉天地间正谱写着一阙春日锻抄,奇美无比。回家之后,把网络里看到的那首《绿色之神》的中译,再找了出来,又搜索浏览原诗的德英互译,发觉中译里把诗里的“他”都译成“你”,但那四节优美的诗行,挺吻合此刻你在北欧的锻炼与沉淀。想必冰河初融的春天,应该更鼓舞人心,更砥砺着所有的生命,昂然前行吧……
每当夜幕低垂,你便露出清泉的妩媚。·你的身体恰似一条小溪,缓缓而下,平静地撞击着两岸的堤围。
你行色匆匆,没有片刻停息。追随着你的脚步,小草破土萌生,大树拔地而起。
你微笑着像在翩翩起舞,你熟谙神明们使用的旋律,用同样的节奏抖动着身躯,行进的同时,身上的树叶纷纷落地。
沿着自己的通途一直前进,因为你是一位过路之神。对周围的一切毫不经意。沉迷于一支短笛吹奏出来的乐曲。